旅人们在高空第一次俯瞰夜幕下的澳门时,没有人会不喜欢这座城市。飞机在氹仔机场降落前,总会在海湾盘旋片刻,旅客们向窗外望去,华灯璀璨的海岸线尽收眼底,一个流光溢彩的花花世界倏然跃入眼帘。
这座城市虽然很小,却如万花筒般包罗万象,既烙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又带着些许葡占时期的异域风情。游人们白天在风景如画的旧城区流连忘返,夜晚灯火辉煌的赌场娱乐区又让他们眼花缭乱。
游客们若有一整天的时间在城中闲逛,清早可以搭乘巴士去东望洋炮台、大三巴牌坊和圣若瑟修院感受老城区的气息,也可以去威尼斯人、巴黎人这种超级富豪们豪掷重金打造出来的金碧辉煌的休闲购物综合体游览购物。下午的时候,路环将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游客们在清新别致的街区闲庭信步,在黑沙滩漫步徜徉,看宁谧的海,远空的云。傍晚,返程的赌场大巴穿过跨海大桥,夕阳慢慢沉入绵延的海岸线。夜幕降临时,这城市如绝色美女般华丽转身盛装登场,街边亮起花花绿绿的闪烁的招牌,奢侈豪华的赌场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游人鱼贯而入,一夜的纸醉金迷。从清晨到日暮,澳门对游客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然而,生活在这里的异乡人却是另外一番滋味。这城市终究只是一个空虚浮华的娱乐场,几乎不会让人产生家的感觉。她就如同一个美艳绝伦的交际花,在推杯换盏间向你摇曳裙摆展露一夜的绝代芳华,但大部分人永远都无法拥有她。想必,若为现实生活所累,良辰美景便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再美好的光景最终也只是愉悦了旅人。
乐晞在澳门的生活开始于一座旧公寓。这座公寓位于澳门半岛的科英布拉街,虽说台里支付了房租,却也算不得什么好的福利。总部对她这个落魄主播的冷落体现在每一处细节之中,公寓又小又旧,装修寒酸,客厅里除了沙发,餐桌和一台电视再没有其他的家具。最令人头疼的是,公寓采光很差,这在阴冷多雨的南方的冬天着实要命,白墙上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霉菌,洗过的衣服似乎永远都不会干,久而久之,她在睡梦中都感觉自己浸泡在一个湿冷的泥潭里。
她还有个室友叫罗可唯,是个台湾女孩,性格难得的直爽单纯,是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像很多台湾传媒界的新人一样,她也曾是圈子里前辈欺负后辈这种不良风气的受害者。一开始,那前辈还是对她进行精神虐待,在心情不好时把她当出气筒,慢慢地,暴力变本加厉,前辈开始让她端茶倒水,还会将一些本不是她的工作强加给她,从此她的生活中只剩下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和没完没了的加班。她就这样忍耐了两年,最后在精神几近崩溃之下逃来了澳门。
但境况似乎也并无太大的改观。在乐晞来澳门站之前,这里只有两名记者和两名摄像。去年被总部发落来的那个老油条张威是这四人中的老大,这人来了澳门后依旧死性不改,长期伙同那两名摄像在外接私活儿,几乎从不跟罗可唯搭档采访。罗可唯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又当记者又当摄像。乐晞曾问她来了澳门有没有后悔。她咧嘴笑说:“不会啊,至少我不用再端茶倒水了,而且薪水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乐晞的处境也没有比她好太多。虽说张威没有像此前在总部时一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她,但平日里几乎不会跟她多说一句话,两个摄像也跟着一起无视她的存在。她只好请罗可唯兼任她的摄像。
根据总部的指示,乐晞暂时不能出镜甚至不能配音,两人每天要固定向北京交两篇稿件。这其实只是一种工作量上的要求,没有多少新闻价值方面的考量,毕竟,在这座平静的小城里,车祸就已经是最大的头条新闻了。不可避免地,她们的大部分稿件在提交之后都石沉大海。乐晞渐渐觉得,这种稿件没有任何意义,开始故意不写稿,竟也没有人来催她。她于是终于明白过来,送她来这里不论是谁的主意,都是为了耗尽她的心性和希望。
沈耀灵倒是天天都会与她联络,但因为年关将近,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愿多做打扰。
那一个月似乎一直在下雨,月中的时候天空晴了两三天,很快又变成了一副阴郁忧愁的模样。她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想这城市一定有点抑郁症吧,虽然总是在狂欢,可是不是说喜剧演员多少都有点抑郁倾向吗?习惯了在镜头下为他人制造快乐,最后快乐反倒成了一种压力。
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那应该是与她的失眠症和药物依赖一同开始的。从她的公寓楼出门右转,只需走一个街区就可以来到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那里街道繁华,豪华酒店和赌场林立。她对赌博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尝试过几次之后就兴致索然。但在偶然去了一家星级酒店的酒吧后,她就成了那条街上的常客。因为不再需要早起上班,她有时会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到深夜,虽说有时在回家的路上会遇见游魂般的赌徒上来借钱,但有阿sir二十四小时巡逻,倒也无安全之忧。
她每次醉醺醺地走出酒吧,金光闪闪的赌场和酒店都好像变成了一座座虚无缥缈的迷宫,她的脚步轻飘飘的,仿佛将世界踩在脚下,周围的一切都悦耳动听,她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愉快起来,也只有这时,她才能短暂地忘却现实生活的荒芜。
慢慢地,她回家越来越晚,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有酗酒的问题。或许她的骨子里一直是个酒鬼,毕竟,她的父亲就是个酒鬼,有很大一部分可能,自己遗传了他最糟糕的那一部分。
某天晚上,她再度失眠,索性起床去了永利酒店的高层酒吧喝酒。她在那里看着乐队的演出,喝了几杯五湖四海和马丁尼。睡眠的不足让醉意来的更快了一些,她毫无形象地吐在了酒吧里,而后沉沉睡去。侍应生好心帮她叫了救护车,将她送去了山顶的仁伯爵医院。她在清晨醒来,望着头顶快要滴完的药水瓶,心中沮丧不已,拔掉针管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医院。
她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了片刻,没有等来计程车和巴士,于是脱掉高跟鞋拎在手上,沿着公路光脚走下山去。
她回到公寓时,头发已经被雾气打湿,嗓子眼里干的要命,舌头上还停留西柚的苦涩的味道。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总算缓解了口中的干渴。
这时天刚蒙蒙亮,她朝阳台外面望去,自高高的楼宇间瞥见远处大海上的波光点点。她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停滞在了这个瞬间,透彻而不安。
雷蒙德.卡佛说,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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