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正是中旬十六,月波凝睇,玉壶天近。
山里的夜格外静谧,月朗则星稀,寥寥星子洒布在黑漆夜空,紫藤树下一地厚厚的落英,虫儿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少女肩倚着三人怀抱粗的着紫藤树,身着云色雪缎睡衣,长发披在一边肩头,微微仰颚望着星空,眸子静恬安详,脉脉倒映着皓月璨璨,吹着一管两寸长的紫玉萧,比俗常的箫管细了一倍,称之为寸萧。
箫声清远,一音一调,忽而泉石泠泠,忽而阳春白雪,静夜中分外嘹朗,流风回云,萦绕百转,震得紫藤花悠悠纷落。
道姑披着月华走来。
少女耳尖,听到鞋履踏花的声音,急忙起身搀扶,“师傅。”道姑在一旁的藤椅坐下,一只手自袖中缓缓探出,五指如冬霜中的干柴,已知是病入膏肓了,抚摸那玉箫的竹纹:“这《雾失楼台》本凄迷惆怅,悲喜皆在无和有之间,出你之手竟十分明丽清快,仿佛世间万般纷扰愁绪,皆如浮云化风,不为羁绊,可见吾的茜儿心无桎梏,坦荡磊落,不枉为师的教导。”
少女莞然一笑,伸手拢发,诚挚道:“徒儿势必一生不忘师傅和两位师姑的教诲,做一心怀正气之人,踏日星河岳之途,行光明浩然之路。”
道姑握住她的手:“吾心甚慰,终不负衍行大师所托。”
少女一直不明白师傅说的衍行大师是谁,和自己有何关系,为甚被他托付,从前问过师傅几次,师傅也未说了然,只当闲听,不再细究徒添烦恼。她又仰眸望月,指着天际,北斗方向一颗十分亮璀的星子在众星拱绕之中熠熠闪烁,周边又围着一大堆忽亮忽暗的小星,像甩不开似的,不禁奇怪,问:“那有一颗又大又亮,像宝石一般,却不知是什么星?”
道姑答:“为师略识得一些星象,那便是传说中的紫微垣北极,主紫宫中的当权者,且看如此清辉明曜,想这俗世的君主,是一位开明之主。”
少女“哦”了一声,兴致缺缺,只不知为何又多看了几眼,她还以以为是师傅从前说的什么新的太垣恒星呢,转身回堂屋,拿出师傅日常用的绿玉瓯,沏上一盏柳芽新茶,氤氲袅袅,方是她寅卯时刻上山采撷的露水。
“茜儿,你家中今日又有书信到了,这次为你父亲所书,说你母亲与兄长已在来的路上,五六日便可至,要接你归家了。”
少女眉头紧紧锁起来。
“明日起你便收拾箱笼包裹,待他们来了,随你母亲回淮扬城去罢,和你的家人在一起。”道姑说。
少女眼中猛然布上了清泪,语声哽咽:“师傅.......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离开妙真观......我喜爱这里.......我宁可一生留在这里.......”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从小摔了伤了,凭如何流血也绝不流泪,如今却心酸难过到极点,她知师傅的病情,怎能此时离开?为什么就不容自己做主呢,若是旁人她定然反抗到底,只有师傅和师姑们的话,她从无违背,若非师傅让她回去,便是取了她的性命也休想逼迫她踏出道观一步。
道姑将她如女儿般拥入怀:“为师又何忍得你离开,只是为师大限将到,恐不能再照顾你了,你回去后若吾有不测,切记莫要伤心,为师修行三十余载,终得羽化,实是求仁得仁。夫大块裁我以生,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少女泪水涟涟,倚着道姑的手臂问:“人为什么会死?”
道姑道:“不是只有人,这世上有生命的都会死,参天乔木,荏苒小草,自有盛衰枯荣,高山河流亦会更迭,法生法灭,缘起缘逝,无而生有,有而化无,万物守恒,轮回流转,亘古天道之规律罢了。
“可我不愿让师傅死!“少女双臂颤抖,却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
道姑亦如幼时一般拍抚着少女的背,一下一下,力道恰到好处,小时候每当这样她便昏昏欲睡,道姑梦呓般的声音:“孩子,可是还计较着当年的事情?害怕回去么?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啊。”
少女抽泣了两声,道:“可要害死我的也是我的家人啊,师傅教导我不可憎恨,不可以心生怨毒,我便不懂如何恨,我只是怕,我早已记不得他们的模样,早已忘记了家的样子,我怕与他们相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