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也没想到,那么“高大上”的刁大军,说走,还真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总共给了她两万块,让她应对一些零星开销,结果这一段时间的消费花去了近三万,她贴了快一万了。她想,过了年,就要去澳门生活,还愁钱花吗?就把自己的那点老底,心甘情愿地贡献了出来,谁知刁大军干了这事,不仅让她贴进去近一万,而且还欠了疤子叔们的赌债,是疤子叔派人到家里来找人,菊花才知道刁大军跑了。她只能给刁顺子打电话,因为刁大军是刁顺子的哥,他得为此负全责。

    顺子在菊花打电话后不久,就赶回家了。问是咋回事,菊花又连哭带诉地,把刁大军痛批了一顿,虽然说的可能也都是事实,但刁大军毕竟是自己亲亲的哥,这样说着,批着,甚至骂着,就如同是在揭自己身上的皮,浑身上下都有些刺痛起来,他就让菊花不要说了。菊花哪里能忍得住,由十分欣赏大军伯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到愤怒斥责刁大军“好吃懒做大骗子”,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就把一个“时代英雄”,一下钉到“时代小丑”的耻辱柱上了。她几乎是一连声地骂“骗子骗子骗子,西京城的头号骗子”,就好像是刁顺子骗了她一样,那眼中带血的怒火,特别像老电影里的火焰喷射器,顺子感到,是端直喷在了自己的脸上心上。顺子就打圆场说,说不定人家没走,只是换了宾馆呢。菊花就说,那为啥要关机,并且两个人都关了。菊花到酒店问过,说两人前天一大早去的机场。顺子刚才接到菊花电话的时候,就连住拨了几次他哥的手机,果然是关着的。但他不信,他哥会弄这事,那就不是他哥的风格嘛。当菊花说,听疤子叔他们那一帮赌徒讲,刁大军这几天输了上百万,都是在现场借的高利贷时,顺子也就不得不相信可能是真的了。他本来还想再在家里安慰安慰菊花,可大吊打电话说,寇铁找不到他,正在后台骂人哩,他就又吓得赶快从家里出来了。他都出门了,菊花还在家里喊:“我可不管,你哥骗我的钱你必须还。都啥玩意儿。”顺子就听见楼上的一个花盆,被掀翻到楼下了,那一声闷响,过去他是听过的,不过这回声音更大些,他料定,可能是把那盆养了十几年的酸石榴盆景,给整下来了。

    顺子心里说不清的一阵惶惑,他哥这一走,这个年就不好过了。这几天再忙,一想到有他哥在,兄弟难得团圆一次,加之菊花又特别买他伯的账,他就觉得这个乱纷纷的家,也许在这个年节,还有些和睦的希望。一想到这些,他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激动。可今天这一下,就把他这份儿好心情,端直送到冰窖里了。

    那天去宾馆看他哥,他本来是想着,把那一万二千块钱公款要回来就行了,没想到,他哥大方地直接给了五万。他从内心是咋都不想接受的,可他哥就那么大气,端直把他推到门外,再不让进去了。他拿着这个钱,这几天一直在思量,过年到底给他哥和那个小嫂子买点啥,他甚至还跟素芬商量了,素芬也不知买啥好,说人家生活那么高的档次,买啥,人家可能都看不上,两人还正发愁呢,就出了这事。他从家里出来,又给他哥拨了电话,还是关机。紧接着,疤子叔的电话就来了。疤子叔说:“顺子,你哥这

    人,真是太不够意思了,看着大大气气的,咋能做出这号日巴欻事来。本来赌场借债,都是犯忌讳的事,可你疤子叔我这老脸,总还值两个钱吧,担保让人家把款放给了他,他输干抖尽后,竟然拍屁股走人了,你说你哥这人

    不

    ?你们都是疤子叔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嘛,你哥出去混几年,咋混成这号烂杆货了呢,还不起款了,也有句话嘛。屁倒是放得挺响,嗵嗵嗵地吓人,好像是世界银行行长的底气,可最后就给人留下这么个蔫屁,溜了,窜了,啥货吗?疤子叔可给你说,他跑了也是白跑,不还有你这兄弟在吗,腊月荒天的,人都急着用钱呢,你就抓紧给我想办法了,要么把你哥找到,要么你把钱还上,要是不还,可别说我疤子叔不讲义气。你疤子叔在村里混了快七十年了,还没砸过锅,倒过灶呢,今天刚好是小年,你可不敢让你叔把锅灶倒了。”顺子就急忙回话说,他一定帮忙找,但他始终没敢应承还债的事,只是说帮忙找人。他知道这世上,好像还没有兄债弟还的道理,不过,他知道,谁要是把疤子叔惹下了,恐怕日子也难得安生。他就觉得自己是倒霉透了,本来家里好多书情,已经是稀泥抹不上墙了,他哥回来,又给他惹了这样一摊子烂事,他一下连蹬三轮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晴起来的天,又飘起了雪,不是雪花,而是比白米还大一点的颗粒,抽得人脸上火辣辣的痛。

    顺子回到剧场,刚进后台,就被寇铁骂了一顿:“你狗日的也成角儿了,还给我摆谱是不?今天三结合你都敢窜了,真是混成人了噢。靳导刚批评说第一、第二道桃花网子的花瓣都太密了,说疏密关系不对,让你们下午赶快往下减花,你死到哪去了找不见?”顺子就急忙给寇铁回话,说出去办了点事。寇铁又接着骂:“三结合就是大决战,你还出去办事,办你妈的个x事,让靳导冷日倔我呢。”顺子还是作着揖地给寇铁回话。大吊说,刚才靳导确实脾气发得很大,嫌网子景没粘好,说底幕景也画得粗糙,是县剧团的制景水平。但大伙心里都清楚,是冲着“角儿”来的,角儿排戏始终“不来电”,靳导只要说这个地方再来一遍,“角儿”就摔摔打打地不配合,气得靳导就指桑骂槐开了。顺子想起,昨晚对光时,靳导还表扬过这次景绘得好嘛,咋转眼就变卦了呢。大吊就说:“是杀鸡给猴看呢。”大家都明白,这时是咋都不敢惹主演的,把谁惹下了都不咋,唯独把主演惹下了,麻烦就大了,即就是再牛B的导演,这时也都只能拿配角和装台人撒气。

    顺子觉得,自己必须要到靳导跟前去走动走动了,一来是要告诉靳导,自己没有远离,一直就在附近伺候着,不敢让人家靳导说,自己在这么大的事面前,没个严肃认真的态度,还敢擅离职守。二来让靳导出出气,也不是啥坏事,他知道,靳导这个女人,就是个大炮筒子,只要炮弹一发出来,人还是怪好的,尤其爱帮着他们这些装台人说话,总是建议让团上给大家多发一点,虽然这些话也没人落实,可总还是让人心里挺暖和的。他找了一个舞台上换景的空隙,戳到靳导面前,先是请罪一番,撒了个谎,说自己刚上了趟厕所,肚子不舒服,蹲得有点久,没听到靳导的批评,这会儿是专门来领罪的。靳导就大声喊了他几句,顺子明显感到,靳导也是喊给舞台上人听的,要不然,不需要这大的声音:“你顺子也活成人了,啊,三结合都敢窜了,这是搞艺术,你懂不?是在进行艺术创作,你懂不?不是跑杂货市场,啊,你懂不?”“我懂靳导,我懂。都怪我,都怪我,你靳导就是唾到我脸上,都应该,谁叫我错了呢。我也是有点骄傲,昨晚您表扬说景绘得好,我可能就有些飘了。我认错,我检讨。”顺子突然把话拐到昨晚的表扬上,绝对是有目的的,他是害怕靳导再说这事,寇铁就有了扣他们工钱的理由。谁知靳导今天偏不那么厚道了,炮弹专拣那杀伤力大的往出发:“这景绘得还真不咋的,昨晚没结合演员和服装看,今天一结合,才发现景绘得太呆板,和前区的景不搭调,我还正说要让团上扣你们的工钱呢。老瞿,你听见没,顺子他们这几片景绘得可是不咋的,不能把工钱全付给他们了,得好好修改了再说。”顺子当时差点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靳导把手一拍,下一场戏就开始了。他在靳导旁边站了半天,靳导一进入戏,就啥都不知道了,想抽烟,却把签字笔塞进嘴了,拿打火机点了半天。顺子急忙递上一支烟,她又把烟当签字笔,在剧本上记起了什么。顺子怕再跟靳导擦枪走火,就灰溜溜地离开了。他看瞿团坐在靳导的后面,就又到瞿团面前,说了靳导昨晚表扬的事,谁知瞿团今天心情也不好,让他别说了,他就把嘴闭起来了。他坐在一个拐角,还在骂自己,嫌自己烂嘴贱,刚才不该去给靳导献殷勤。

    舞台上在过戏,他心里在过事,并且都是些大事。要是真的把绘景钱扣了,过年他就给弟兄们发不全工资了。他甚至想过,拿他哥给的那几万块钱先发,可疤子叔他们那边的窟窿,还不知咋捂呢,给寺院装台的劳务费也没动静,眼看再有三天,戏一彩排,就都要领钱走人了,他还真不知这一切咋了结呢。

    顺子觉得池子里特别热,热得浑身一个劲地冒汗。要放在平常,他这会儿也会静静地看一下戏,可今天,实在没有一点心情。他就想到太平门外透透风,甚至想到雪地里站站。可他刚钻出门,就听里面人喊叫说,猴子的手,让电机轧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