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此刻的万城喷泉广场比作看热闹的俗众的海洋,那么这海洋的浪涌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海洋因为活力沸腾了。
有两三股强势的暗流插入其他茫然无知的人潮中,漠不关心地把温顺的市民们往喷泉主体的方向挤,引来一些不太温顺的譬骂。我敢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市民想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大伙儿钻来钻去、推推搡搡、东挤西挤;身高刚到我腰部的流浪儿们挤得最欢,这帮小流氓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像浑身是黏液的鱼一样滑溜地钻进临街的最前排。
嘉蒂雅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充满人群的公共空间。她的脸有点发青,左手去抓我那件外套的领子,然后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脸颊旁边的黑发跟着我走路的节奏一荡一荡的。
“警官叔叔,那些人....在说什么?”连声音都微弱不少。
“....我也不知道。还是停下来看看吧。”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解释。要向一个仰慕她亲叔叔的孩子解释那位叔叔很有可能要在此时游街受罪是很残忍的一件事。但不加解释直接让她受到冲击可能更糟。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在阻止我开口的是仍然心存着的渺茫希望——
也许那只是最近高压政策下其余被抓的倒霉鬼罢了,根本没必要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假如真的有私妓被拉出来的话也不应该轮到昨天晚上才被抓住的谢雷;施美尔的效率绝没有这样快。我突然发现我是如此满心期许地巴望谢雷只是被关在司长办公室正下方的单人牢房里,这样我到司里之后就能让他喝上热乎汤了....
我找到个高一点的地方站住,这是喷泉主体、位于那些兽头和盛水池下面的台阶。卷进那些还在彼此踩踏磕碰的人堆里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是这样想的。但从内心的某个角落,我清楚这只是想尽量离一定会发生的可耻剧目远一点罢了。
即使我不确切知道这朵乌云会降临到谁的头上。
观众们口口相传的游街让我觉得有点难受。这个象征着严厉处罚的具有法律意味词不该被这些毫无所知的无赖和普通人这样轻率地念出来。在我站着的地方视线该死地特别良好,让我一直能看到通往市政大厅的道路尽头。正是从那里渐渐走过来一队人。嘉蒂雅很显然也看见了,从她的小胸膛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身体就像快要凋落的树叶一样簌簌发抖。对了,像嘉蒂雅这样的聪明孩子大概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她跟着谢雷混日子肯定吃了不少苦头。这是由苦难生发出的早慧。刚才我那番小心翼翼的掩饰根本就没用。可是现在我连挡住她视线的余力都没有……
“…这帮人在搞什么?太慢了吧,我腿都站酸了!”
“所以才说你笨,连热闹都不会看——”
在喧嚷着的粗声粗气的对话、因为下流而激动的笑声的底色下,我听到从远处传来金属锁链和铺路石磕碰着发出的哗啷哗啷的声响。
方才还乱成一片的人群好像也听到了这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抻长了脖子,我也抬头跟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正好对上押着罪犯游街示众、准备着让他承受更多不堪的执法队伍。
队伍里大约有十来个人,一半是X城治安官的武装队,外加几个警员。施美尔和那个名字很长的同事还有两三个人跟在后面。武装队和警员们手里都拿着棍棒,连走路的步态都透着一股耀武扬威的神气。
被几个拿着长棍的执法者围在中间的人不着片缕,仅仅在腰间被围了块破布,凌乱的赤褐色发丝挡在脸前,就这样垂着头麻木地往前走着。他似乎瘸得很厉害,有血迹和其他污迹一直淌到他的右小腿上,饱受烈日炙烤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力竭倒地,再也爬不起来。那个人纤细的双手被禁锢在厚重的木枷里,被很别扭地反剪在身后;两腿在细瘦的踝骨处被脚镣拴着,铁链的长度故意被弄得很短,让被捕的人只能一步一顿拖在地面上往前蹭。守卫被磨蹭得不耐烦,于是棍棒像雨点一样随意落在他的后背和两肋侧面,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模糊的青紫和淤血。
……但这真的能是谢雷吗?我迟疑了…我宁可不要是他。受罚的人看上去被收拾得很惨,让我几乎不敢辨认了。这时我突然想到应该有罪状书之类的东西,于是又赶紧看向游街队伍的后排。
队伍出乎意料地沉默,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灰尘、血腥气和男性体液的味道,就像我们刚刚离开的谢雷小屋的残骸。
后面我那两个不熟的同事举着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这个人因为恶劣的组织参与非法性交易和有伤风化而被判处有罪,最后一行是加粗的人名....
可是我几乎没法把那些又粗又黑的字母拼成词,心里面乱得很,几乎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在这时从静默的人群中突然扔出来半截砖头,正好在游街队伍的前几个警员脚底下摔成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