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傍晚,刘汉山站在院子里,看到一只爬叉从土里爬出来,迈着坚定的方步,四平,亦步亦趋,如戏台上出将入相的文官武将。爬叉头色泽金黄,故宫屋顶的琉璃瓦一般,身体褐红,肉乎乎,水嘟嘟,像刚剥了皮毛的兔子那样油嫩光滑。爬叉过去,沙地上一行湿漉漉的水渍,像初学毛笔字的小学生画出的一条线,波浪起伏。刘汉山看看爬叉,爬叉看看刘汉山。两只眼露出绿光,身体不见一点动静。刘汉山一跺脚,爬叉吓得往后猛地一坐,狠狠地扬起螳螂一样的钳臂,做出要和刘汉山决战的架势。
“这东西怎么出来了?”刘汉山纳闷。每年出爬叉的日子,都是在芒种前后几天。今年还没到立夏,居然看到了爬叉,这事儿让刘汉山感到万分震惊。他抬头看看天,蔚蓝的晴空飘浮几片棉絮一样的云朵。他心里一沉:“天有异象,该有大灾大难了。”
刘家院落处在村里地势最高,如在王八盖子的顶上。院落中央有一棵泡桐树,是鸡鸭猪狗保护伞、集中地。爬叉对眼前的刘汉山没有一点畏惧,对那些赶集一样涌过来的猪羊鸡狗们不屑一顾,不紧不慢,一步一动朝着泡桐树坚定地走着。
“妈,有个大爬叉,你过来看看。”刘汉山对着屋内喊道。
“还没到夏天,也没有听到麻知了叫,咋还能有爬叉?”刘曹氏走了出来,顺着刘汉山的眼光,就看到了那只金头红身的爬叉,一身的凛然正气往前走。
“这是爬叉精吧?”曹刘氏被爬叉的举动惊呆了,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管它那么多,捡起来焙焙,吃了祂。”刘麦囤看着地上的爬叉,嘴里流出哈喇子。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有好几只鸡冲着那只爬叉去了,再不动就没有了。他一边轰着畜生,一边将爬叉捡到手里,回到厨房用水洗净,往锅里滴上几滴棉菜籽油,三把两下爬叉焙熟了。捏起来送进嘴里,感到一股异香在屋内外飘散开来。刘曹氏在堂屋不住地抽鼻子,连说真香。
第二天早上,刘家又出现了新奇事儿。院子里突然出现密密麻麻地爬叉,蚁群一样成群结队涌向那棵泡桐树。树下牲畜奋力抢食,对于爬叉群来说,这是沧海一粟。它们吃饱了,吃腻了,只能主动把这个地方让给爬叉,它们不走,那些爬叉会把它当树,爬到它们头上脸上身上,尖爪子刺进肉里。到天黑的时候,那棵泡桐树浑身上下包裹了一层厚厚的爬杈,一个一个地叠加着,撕扯着,沾满了枝叶。
刘汉山站在泡桐树下看着,心里生出许多怜爱,满面柔情地看着,竟然不再想动一个。刘曹氏想回厨房,一抬脚,不小心踩到一个爬叉身上,软软的,她不忍心踩下,怕把这个没有骨头的东西踩烂了。厨房还做着饭,不回去要煳锅了。她只得往前迈脚,一用力,“咯嘣”一声,爬叉崩裂,流出了许多红色的汁液。原来是血。
“这世道要乱。”刘曹氏自言自语。
刘德全走过来,一步三摇。手里还有一根花椒木棍,这是樊玲珑那年去南京给他带回来的。原来一直放在堂屋门后的角落里,用来顶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德全用上了,而且每天离不开它。
“啥爬叉精,那不是天上的神兵天将,阎王殿里的鬼使神差吗。不要动他,他们是我来接我的,你要是欺负它们,将来它们会报复的。”
刘德全最近失了神,一个人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云天雾地的话,做事丢三落四。看到儿子在身边,
老爱和儿子唠叨一些过去的事儿。说他奶奶的娘家是汴梁城的大户的千金小姐,相国寺旁边的一条街都是她家的。昨天夜里做梦,梦到了奶奶,牵着他的手去了相国寺,吃了猴头燕窝虱子腿,喝了一瓶蚂蚁血。第二天又做梦和三舅爷地里下套逮兔子,却夹住一条黄鼠狼。
曹刘氏在一边埋怨道:“这都是死了八百年的人,怎么会和他们扯到一块儿去,你这是要死了咋地?”
刘德全不理她,他习惯了她的呵斥,这一辈子就是在她的呵斥中顽强地活过来的。
那天看到大儿子刘汉山,刘德全突然来了一句犯二的话:“汉山,你给我买个喜材吧。”
喜材就是棺材。人活着准备好的棺材,兰封人就叫喜材。
刘汉山心不在焉,他心里肚里琢磨很多事儿。孔家大院的,兰封县抗日游击队的,还有胡萝头、原田志乃的,当然还有家里人的。两个妹妹结婚成家出了门,二弟刘汉水结婚成家,给他盖好房子,买好家具,算是安置妥当,日子过好过坏看他的本事。三弟刘汉俊也该定亲娶妻,依然整天琢磨弄钱赌博,还有四弟刘汉龙,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三天不收拾他就不知道姓啥了。